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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行知在1919年7月一次关于“新教育”的演讲中,提到了新教育对新教员的要求,就是“要有信仰心”,他认为,对教育的“信仰心”,不仅来自教育本身的意义,“是长久有益于世的”,而且还来自教育所带来的快乐。
陶行知的原话是这样说的:“这里头还有一种快乐——照我们自己想想,小学校里学生小,房子小,薪水少,功课多,辛苦得很,哪有快乐?其实,看小学生天天生长大来,从没有知识,变为有知识,如同一颗种子由萌芽而生枝叶,而看他开花,看他成熟,这里有极大的快乐。……那不信仰这事的,可以不必在这儿做小学教员。一国之中,并非个个人要做这事的,有的做兵,有的做工,有的做官……各人依了他的信仰,去做他的事。一定要看教育是大事业,有大快乐,那无论做小学教员,做中学教员,或做大学教员,都是一样的。”(《陶行知教育文集》)
从这里可以知道,当时也有教师抱怨“房子小,薪水少,功课多,辛苦得很”,丝毫看不到教育职业有什么快乐可言。这和今天不少教师的心态不是一样的吗?
教育的快乐源于何处?陶行知认为,教育的快乐首先源于对教育本身的信仰,“那不信仰这事的,可以不必在这儿做小学教员。一国之中,并非个个人要做这事的,有的做兵,有的做工,有的做官……各人依了他的信仰,去做他的事”。
说到“依了他的信仰,去做他的事”,我想到有一年我去参观青海塔尔寺的时候看到酥油花的情景。寺庙的一个僧人告诉我,酥油花塑造工艺复杂,要进行大量的选料、配制、做模等前期工作。由于酥油易融化,艺僧们徒手捏塑酥油花时只能在零下十几摄氏度的阴冷房间里封闭工作。在制作过程中,艺僧手指被冻得疼痛难忍,失去触觉,但他们依然将酥油做成一朵朵精美的花。这些酥油花只能“存活”几个月,因为天气转暖便要融化,于是每年都要重做酥油花。因此,最后艺僧们的手指都会溃烂,且终身残疾。这些艺僧都是自愿做酥油花的,没有谁强迫他们,哪怕手指溃烂,他们也无怨无悔。这些美丽的酥油花都不是为市场而制作,唯一的用途就是放在寺庙里供奉神灵。没有半点儿功利色彩,而完全是出于心灵深处的信仰,而自觉自愿地奉献出自己的智慧和健康。在世俗的人看来,他们很苦,但他们自己却觉得很幸福——这就是信仰的力量!
回头说教育。并不是每一个教育者都会把教育当信仰,但要看到,陶行知、苏霍姆林斯基、魏书生、崔其升等人的确是对教育有一种类似于宗教一般的信仰,他们不但为中国教育作出了贡献,也因此而获得内心的自由、宁静与幸福。我们也许不应苛求每一个教师都把教育当信仰,但如果教育者有了一份陶行知所说的对教育的“信仰心”,一定会享受到更多的教育幸福。
陶行知还认为,教育的幸福源于看着孩子成长:“看小学生天天生长大来,从没有知识,变为有知识,如同一颗种子由萌芽而生枝叶,而看他开花,看他成熟,这里有极大的快乐。”读到这里,我想到了我从教几十年来所教过的一批又一批学生。我带班常常是“大循环”——从初一到高三,一教六年;当然,也有只带初中三年或高中三年的“小循环”。但无论“大循环”还是“小循环”,几年中,看着孩子的成长,真的是一件很美妙的事。他们刚进校时,还是刚毕业的小学生,十一二岁,十二三岁,活泼调皮的小男孩,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当他们高三毕业离开我的时候,已经是英俊健壮的小伙子,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了。然后我又回头带初一,又迎接一批可爱的小不点儿,然后又陪着他们一天天长大成人……多年后,他们回来看我,有的是企业家,有的是作曲家,有的是医学专家,有的是科研专家,有的是飞行员,有的是足球教练,有的是摇 滚歌手,有的是大学教授,有的是乡村教师……无论他们从事什么,只要他们善良、正直、勤劳,就是我最优秀的学生,也是我幸福的源泉。
有一个叫王红川的孩子,是我大学毕业所教的一个班的学生,当初的他,瘦瘦的,小小的,戴个小眼镜,特别机灵可爱,因为体质较弱,我特别呵护他,有一次还帮他揍高年级欺负他的学生,为此我还挨了学校的处分。我每天早晨骑自行车上班要经过他家附近,有一段时间他每天早晨都在街边等我,我到了以后,他便跳上我的自行车后座,我载着他上学去。多年后,他成了一位知名的西医骨科专家。还有一个女生叫“周惠”,高一新生报名的当天晚上,她就病了,肚子疼得厉害。我用自行车送她到医院急诊室,结果医生说必须住院,于是,我又背着她到了山上的住院部。在山路上,为了安慰趴在我背上轻轻呻吟的周惠,我一边喘息一边给她开玩笑:“骑在人民头上的,人民把他摔垮!”多年后,在德国大学教书的周惠,带着女儿回来看我。回忆当年我背她上医院的事,她说当时她疼得说不出话,但在心里默念着:“给人民做牛马的,人民永远记住他!”
2018年8月,应学生的要求,我为他们上了一堂退休前的“最后一课”,不同年级的学生都来了。从几年前教毕业的“关门弟子”,到已经年过半百的一批学生……180个座位的阶梯教室,挤满了400余人。王红川带着妻子和女儿来了,周惠专程从德国赶回来了,还有当年的“差生”如今的省足球教练张凌,还有当年的学霸如今的飞行员、机长吴镝……虽然他们中的大多数已经不再年轻,但看到他们,浮现我眼前的,依然是他们当年稚气可爱的面容。当我讲课时,他们一双双痴迷的眼睛凝视着我,已经二三十岁、四五十岁的眼睛里依然闪烁着当年十二三岁的光芒。那一刻,我感到我面对着属于我的一片星辰大海!
我想到了加拿大学者马克斯·范梅南的话:“教育学就是迷恋他人成长的学问。”(《教学机智——教育智慧的意蕴》)不过,我要补充一句:“迷恋他人成长的人也必将被他人迷恋!”
我想到了苏霍姆林斯基曾经说:“我生活中最主要的东西是什么?我毫不犹豫地回答:对孩子的爱。”(《育人三部曲》)我根据自己切身的感受,也想补上一句:“以及孩子对我的爱!”
我想到了陶行知的话:“看他开花,看他成熟,这里有极大的快乐。”我还想补充一句:“不只是看孩子开花与成熟,在陪伴孩子成长的同时,我也开花,也成熟,同样有极大的快乐。”
(作者系新教育研究院院长)
作者:李镇西
《中国教育报》2021年11月17日第9版 版名:读书周刊